立體說詩懷高陽

高陽喜論古典詩,謬以我為知音,時常到我位於敦化南路351巷的寒齋中,吟頌擊節,小飲微醺至深夜。

我其實並不真懂古典詩,但卻不忍說破,於是免力敷衍湊和,盡量不掃他的興致。不過在應答之間,往往有意外發現,得益甚多,別有一番樂趣。

忘年好友張佛千先生,追懷高陽時說:「高陽先生自負多才多藝 … 也喜歡作詩,寫現代很少人寫的古典詩,當然他功力不錯,不過沒有他小說來的拿手。他也喜歡填詞,就不如詩了。晚年喜歡寫字,拿他的字寫他的詩詞送人,寫他的對聯送人,當然這個字,不是書法家的字。」 

佛老是真正的高公老友,談他為人處世時,常常多方維護,譽之為大天才,捧之為大名士,可以完全不拘世間小節;然論及詩詞書法時,則一本正經,絲毫不假辭色,筆走春秋,一字褒貶,絕不含糊。 

不像我,在談論今人寫的舊詩詞時,常開方便奉呈之門,多鼓勵讚嘆之詞,少認真評論之語。原因無他,古典詩詞這門老手藝,早已瀕臨滅絕,像于右老、周棄子、李漁叔那樣的大才,都沒有振興過來,何況其他庸碌之輩。保育之念既生,寬愛之情轉厚,只有含笑一旁,靜觀其變,樂觀其成。 

民國都一百年了,古典詩詞名家,至今仍編不出一部具有反映時代心聲的選本,一葉不落,依然可以知秋。 

不過,古典詩一旦入門,自有其迷人之處。猶如四王畫法一旦入手,便容易終生甘心在筆墨中打轉一樣,很難自拔。古典詩平仄押韻的迷人是其一;用典使事的迷人是其二,集句炫才的迷人是其三。高陽是三者皆迷,病入膏肓,尤其是對集句一道,癡迷甚深,只有超級天才周策縱先生,可以與之匹敵。 

高陽嗜義山,通讀玉溪集,從封面到封底,可謂滾瓜而爛熟。他除了喜歡為之作鄭箋外,更喜集其晦澀難解之句為晦澀難解之詩,在獺祭博奧的詩情畫意中,享受那種重建一座破碎迷宮的無上樂趣,被他拾掇進來的斷瓦破磚,無不古意盈然,謎團處處,作者讀者,一朝雙雙進入其中,便會陷入不再想出來的危險。

下面這首《無題—集義山句》,是他隨手拈出的戲作,書寫出來,送給我做個紀念,或有斑爛古劍贈知音的想法,讓常常拍他馬屁的我,有點受寵若驚。全詩如下:

浪笑榴花不及春,不知原是此花身;

幽蘭泣露新香死,錦瑟驚弦破夢頻。

那解將心憐孔翠,枉緣書札損文鱗;

低樓小逕城南道,綠繡笙囊不見人。(圖一)

 

正文寫完後,他意猶未盡,再補上四行邊款,說明緣起:

偶集義山一首,但有意境,何必本事,羅青吾兄方家曉其

意也,率寫呈  教,時在甲子國慶後二日,偶飲於大塊齋,

醉後無狀,不自知其醜也,高陽。(圖二)

看他這樣一寫,不太能曉其意的我,也只好點頭裝懂,濫充知音了。現在看來,他當時雖然寫得迷離奇幻,大耍煙幕,但骨子裡還是自傷身世,慨嘆寂寞。

多年之後,我檢出此詩,在交付裝池之前,於空白處,也補上了四行題記,緬懷這位博聞強記喜用僻典的詩朋酒友:

 

時人但知高陽擅於小說,曲折幽深,委婉動人;又知其精於

考據,妙解詩詞,令當代名公博士,為之汗顏;更知高公嗜酒,

不醉不歸;而鮮知其書,亦當行本色,不讓書家專美。此乃酒足

之後所書,氣勢一貫,筆鋒逼人,真詩人之筆法也。水墨齋藏

高書三幅,此為第一,羅青識,距高先生書此,已匆匆十五年矣,

時光催人,以至於斯。高公作古久矣。

 

李商隱是用典狂,向來有“獺祭魚”之稱,經常經籍散落,下上滿屋,只為了求用一則冷典,至於讀者的死活,他是不管的。高陽是玉溪詩迷,自然也是體尚西崑,喜歡大掉書袋,用典如抽菸,一根接一根,菸蒂扔了一地,任憑後人拾檢。

他評說古典詩,也是從破解詩中典故出發,運用小說家的想像力,不但力求把當時的社會經濟環境還原,同時也要把詩人的住處及活動範圍立體化,設身處地的重建詩人當初寫詩時的具體時空。這種解詩法,對充滿詩謎僻典的玉溪體或西崑體,有時是相當有效的。

有一次,他為我解義山無題詩,先把男女雙方的住處,描寫了一番,中間隔了幾重牆,幾個院落,曲徑從何通幽,聲音如何傳遞,眼神怎樣交會,都想得清清楚楚。男方在書齋之中,推窗外望,如何可以看到女方的繡樓,看到繡樓上的窗子,或閉或開,都有交代,真是神乎其神,讓人寧可信其有,不願逆其意。看他熱情洋溢的口沫橫飛,一旁準備好的一盆美式新批評冷水,在室溫的增加中,早已被他弄得溫熱,潑不出去了。這就是他所謂的 “立體說詩”,完全是小說家言,再配合上一種獨門考據功夫,直可自成一派,讓中文系、外文系、比較文學系,全都傻眼。

事實上,集句詩就是用典的擴大,讓全篇皆典,把書袋一次掉足,十分過癮。高陽集句,雖然有時故弄玄虛,為佛千先生所不許,但總體說來,還是有真感情的,沒有淪為以典故代字代事的文字遊戲,若論雄渾沉鬱,是有不足,但講寒瘦幽冷,則多有例子可證。

大小說家王文興教授曾言:「高陽是國寶級人物。」王教授向不輕易許人,此論然雖只有一行,但絕對勝過庸人千言萬語。大陸出版家霍寶珍曾說:「中國大陸有十一億人口,也沒有出過一個高陽」。現在已經十三億了,此話依舊有效。

可惜,台灣人才太多,多半生前不受官民重視,死後又常遭徹底遺忘。看樣子,台灣人才最終的歸宿,無可避免的,要在中國大陸。就以近來的流行歌手為例,鄧麗君的影響,令我大感震驚;蔡琴的人氣,讓我為之啞然。

然而斯人已去,妙音不再,多說無益,抱怨何必,濃蔭綠樹依舊敦南道,小巷車滿總是不見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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